投稿010期 | 装在套子里的猿

写在前面

本文改编自俄国作家安东·巴甫洛维奇·契诃夫创作的短篇小说《装在套子里的人》，虽然身边可能没有这么极端的人，但是灵光一现改变一下以飨读者，感谢~

       我的同事Java开发工程师阿猿两个月前才在我们组内离职，您一定听说过他。他也真怪，即使在最炎热的日子，也背着黑色双肩包，戴上AirPods，而且一定穿着长袖的Polo衫，他总是把电脑装在双肩包里，把充电宝放在一个灰色的袋子，就连听歌的AirPods也是装在一个小盒子里的。他的脸也好像蒙着套子，因为他老是把它藏在竖起的衣领里。他戴黑框眼镜，穿板鞋，用耳机堵住耳朵眼，他一坐上公交，总要把跟前的窗户关上。总之，这人总想把自己包在壳子里，仿佛要为自己制造一个套子，好隔绝人世，不受外界影响。现实生活刺激他，惊吓他，老是闹得他六神不安。也许为了替自己的胆怯、自己对现实的憎恶辩护吧，他老是歌颂过去，歌颂那些从没存在的东西。事实上他所用的编程语言对他来说，也就是双肩包和Polo衫，使他借此躲避现实生活。

       阿猿把他的思想也极力藏在一个套子里，只有产品的prd和测试给的报告，其中提醒着哪里错了，他才觉得一清二楚。看到有个报告禁止使用行尾注释，他就觉得又清楚又明白，这种事是禁止的，好，这就行了。但是他觉着在官方的文档里面，老是包藏着使人怀疑的成分，包藏着隐隐约约、还没充分说出来的成分。每逢经过项目组批准，新使用了一个SONA扫描，或者Jmeter，或者Jekins，他总要摇摇头，低声说：“当然，行是行的，这固然很好，可是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。”

       凡是违背阿里代码规约、逻辑混乱、嵌套循环的事，虽然看来跟他毫不相干，却惹得他闷闷不乐。要是他的一个同事到会议室参加需求评审去迟了，或者要是他听到流言，说是昨天的上线失败了，他总是心慌得很，一个劲儿地说：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。在需求评审会上，他那种慎重，那种多疑，那种纯粹套子式的论调，简直压得我们透不出气。他说什么不管响应速度慢也好，页面不美观也好，用户都不在意，用户数量也少——唉，只求这事别传到测试组的耳朵里去才好，只求不出什么乱子才好。他认为如果把测试组的阿测和产品组的阿试开除，那才妥当。您猜怎么着？他凭他那种唉声叹气，他那种垂头丧气，和他那苍白的小脸上的眼镜，降服了我们，我们只好让步，减少阿测和阿试的需求改变，把他们分到别的组。到后来把他俩开除了事。我们程序员们都怕他。信不信由您。我们这些程序员都是有思想的、很正派的人，受过设计模式和Spring的陶冶，可是这个老穿着Polo衫、背着双肩包的小人物，却把整个项目组辖制了足足五年！可是光辖制项目组算得了什么？全部门都受着他辖制呢！我们这儿的产品们到礼拜六不敢进行需求评审，因为怕他听见；测试们当着他的面不敢测试，也不敢反馈。在阿猿这类人的影响下，全部门的人战战兢兢地生活了一年到五年，什么事都怕。他们不敢大声说话，不敢评审，不敢做测试，不敢看书，不敢修改需求，不敢教人代码规范……

       阿猿跟我同住在一所房子里。他的卧室挺小，活像一只箱子，床上挂着帐子。他一上床就拉过被子来蒙上脑袋。房里又热又闷，风推着关紧的门，电脑嗡嗡地叫，厕所里传来叹息声——不祥的叹息声……他躺在被子底下，战战兢兢，深怕会出什么事，深怕代码没保存。他通宵做恶梦，到早晨我们一块儿到公司去的时候，他没精打采，脸色苍白。他所去的那个挤满了人的公司，分明使得他满心害怕和憎恶。跟我并排走路，对他那么一个性情孤僻的人来说，显然也是苦事。

       可是，这个装在套子里的猿，差点结了婚。有一个前端实习生，一个名叫阿前的人，派到我们项目组里来了。他是带着他姐姐阿端一起来的。后来，由于项目经理的尽力撮合，阿端开始对我们的阿猿明白地表示好感了。在恋爱方面，特别是在婚姻方面，怂恿总要起很大的作用的。人人——他的同事和同事的太太们——开始对向阿猿游说：他应当结婚。况且，阿端长得不坏，招人喜欢，她是城中村的家庭出身，有房产，尤其要紧的，她是第一个待他诚恳而亲热的女人。于是他昏了头，决定结婚了。但是阿端的弟弟从认识阿猿的第一天起，就讨厌他。

       我们一块儿走出了宿舍，那天是五月一日，礼拜天，项目组一起去团建，然后一块走到城郊的一个小林子里去。我们动身了，他脸色发青，比乌云还要阴沉。我们走啊走的，忽然间，阿前拿着一本《JDK9新特性》来了，他的后面，阿端拿着一本《Java设计模式》来了。涨红了脸，筋疲力尽，可是快活，兴高采烈 。“我们先走一步！”她嚷道。“多可爱的天气！多可爱，可爱得要命！”。他俩走远，不见了。阿猿脸色从发青到发白。他站住，瞧着我。

     “这是怎么回事？或者，也许我的眼睛骗了我？难道前端学JDK新特性和设计模式还成体统吗？”“这有什么不成体统的？”我问，“让他们尽管学他们的新特性，快快活活地玩一阵好了。”“可是这怎么行？”他叫起来，看见我平心静气，觉得奇怪，“您在说什么呀？”他似乎心里乱得很，不肯再往前走，回家去了。

       第二天他老是心神不地搓手，打哆嗦；从他的脸色分明看得出来他病了。还没到下班的时候，他就走了，这在他还是生平第一回呢。他没吃午饭。将近傍晚，他穿得暖暖和和的，到阿前的工位去了。阿端不在工位。

     “请坐！”阿前冷冷地说，皱起眉头。阿猿沉默地坐了十分钟光景，然后开口了：“我有件事情要跟您谈一谈。我在这儿做了多年的开发，您最近才来；既然我是一个比您年纪大的同事，我就认为我有责任给您进一个忠告。您学习JDK新特性，这种消遣，对前端的实习生来说，是绝对不合宜的！”

     “怎么见得？”阿前问。“难道这还用解释吗，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吗？如果前端学后端的知识，那还能希望后端充满精力做事？他们所能做的就只有倒过来，用脑袋走路了！既然部门还没有发出通告，允许做这件事，那就做不得。昨天我吓坏了！我一看见您的姐姐，眼前就变得一片漆黑。一位前端，却看JDK新特性和设计模式——这太可怕了！”

    “讲到我姐姐和我看JDK新特性和设计模式，这可不干别人的事。”阿前涨红了脸说，“谁要来管我的私事，就叫他滚！”阿猿脸色苍白，站起来。“您用这种口吻跟我讲话，那我不能再讲下去了。”

       阿前在他后面一把抓住他的前领，使劲一推，阿猿就连同他的板鞋一齐乒乒乓乓地滚下楼去。楼梯又高又陡，不过他滚到楼下却安然无恙，站起来。摸摸鼻子，看了看他的眼镜碎了没有。可是，他滚下楼的时候，偏巧阿端回来了，带着两同事。她们站在那，怔住了。这对阿猿来说却比任何事情都可怕。我相信他情愿摔断脖子和两条腿，也不愿意成为别人取笑的对象。是啊，这样一来，全项目组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，还会传到部门大家的耳朵里去。哎呀，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！

       等到他站起来，阿端才认出是他。她瞧着他那滑稽的脸相，他那揉皱的Polo衫，他那板鞋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，以为他是一不小心摔下来的，就忍不住纵声大笑，笑声在整个房子里响着：“哈哈哈！”

       这响亮而清脆的“哈哈哈”就此结束了一切事情：结束了预想中的婚事，结束了阿猿的人间生活。他没听见阿端说什么话，他什么也没有看见。一到家，他第一件事就是从桌子上撤去阿端的照片；然后他上了床，从此再也没起过床。

       过了一个月，阿猿辞职了。我们都去送行。

       我们要老实说，送走阿猿那样的人，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。我们回去的时候，露出忧郁和谦虚的脸相，谁也不肯露出快活的感情。——像那样的感情，我们很久很久以前做小孩子的时候，遇到大人不在家，我们到花园里去跑一两个钟头，享受完全自由的时候，才经历过。

       我们高高兴兴地回家。可是一个礼拜还没有过完，生活又恢复旧样子，跟先前一样郁闷、无聊、乱糟糟了。局面并没有好一点。虽然我们送走了阿猿，可是这种装在套子里的猿，还有许多，将来也还不知道有多少呢！